黄霑:其实人间尽耳聋
(转自《南方周末》,文:袁蕾 —— 谨以此文纪念刚逝的黄霑)
中午的香港湾仔福临门酒楼人声鼎沸,但声音最大的肯定是黄霑。本来我们要谈华语流行音乐的问题,黄霑却让伙计买了本《东周刊》给我看他的专栏,里面是他在写金庸。
黄霑很喜欢谈金庸,说他很独裁,一点也不民主。以前金庸在无线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都是他卖的。两个才子究竟是怎样闹翻的?“我跟他闹翻就是1997年香港选特首的时候,他捧董建华,我捧另外一个人。金庸在报纸上写文章指责我捧的那个人,我是收了人家钱的,你何必这样做呢?”黄霑一直在批评金庸的社会经验:“你看给金庸卖给央视的《笑傲江湖》才1元钱。要是拿给我卖,账面上还是1元钱,声誉还是很好,下面还可以帮他收很多钱。”
没想到黄霑会这么“为老不尊”,实际上这与黄一直急呼的“要死”的华语流行音乐一样,唱片也好、电视剧也好、电影也好,大家想拿来赚钱,却不知道该怎么变成钱。
周杰伦的加州牛肉面
●你说半个月华语音乐是什么都变不了的,这句话是对华语音乐的一种看法吗?
黄霑:香港粤语流行曲死了。你必须知道一件事情,流行音乐是一个商品,1996年是19亿,现在是3亿,有些歌星的唱片出来卖几百张,19亿的生意变成3亿就是死。
●但衰退不仅发生在香港,全球都有。
黄霑:所以音乐面临非常大的变化,听音乐、买唱片的方式都要改了。香港流行音乐面临的死亡期很长。可能在死亡之前有个生机,就是香港跟广东音乐人在一起,香港跟广州加起来有8000万的市场,这个市场很大,如果不把这个市场抓住,香港音乐就肯定死掉了。粤语音乐是方言音乐,主力是在懂得粤语的地方。而华语则不仅仅是粤语那么简单。要三地的年轻人全部找到共通点,才会买同一张唱片,但这个很难。
●三地都买一张唱片真有必要吗?
黄霑:不是必要的,但如果不是这样你就很难做得很大。
●李宗盛最近说,香港唱片公司过于急功近利,而歌词也是粗制滥造。你觉得呢?
黄霑:有部分道理。创作人青黄不接是一个原因,整个乐坛都青黄不接,比如说现在周杰伦很卖座,行家说是150万张。但我觉得很奇怪,周杰伦玩的HIP-HOP和R&B都是外国的文化,我们怎么学,都没有纽约街头的感受,没有美国HIP-HOP的环境,我们学就跟中央电视台常常播的洋人唱京剧一样,无论他们怎么好都不会像中国人唱得那么好。
●就是因为他们是外国人?
黄霑:其实我们真的要华语音乐有自己的个性,就要找出中国人都能共鸣的音乐。为什么我们现在都听HIP-HOP?因为现在中国人也很洋化嘛。但到了深层次的洋化,真正懂一点的就觉得这个外衣衣不称身。我觉得怎么写都不可能写过外国人,那怎么不听外国的HIP-HOP?崔健的摇滚不也加了唢呐进去,摇滚哪里容得下唢呐?这个唢呐就是中国特色。
●只要加进民族的因素就是有中国特色?
黄霑:不是,这是其中的一个方法,我做了这么久都不知道什么是中国味道,这个很难讲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之前陶喆也在做HIP-HOP,但只有周杰伦敢牺牲中国汉字的发音,让吐字成全节奏,这是不是HIP-HOP的中国味道?
黄霑:但我还是很反对。我们应该找中国的东西。什么是中国味道?李宗盛有李宗盛的中国味道,罗大佑有罗大佑的中国味道,我有我的中国味道,不一样。只有每个人找才有希望,流行音乐必须有自己的个性。
●你觉得周杰伦HIP-HOP是一时之风,不可能长久下去?
黄霑:我觉得不可能长久。大家现在是不懂,觉得很新鲜,就跟崔健开始搞RAP一样。崔健搞RAP就是一首歌《一无所有》,这是所有内地青年人的心声。“一无所有”不可能是香港的概念,因为香港的青年没有“一无所有”,内地作家必须抓住中国青年的心,把它表现在歌里面,这个歌才能够卖,我不相信周杰伦有这个本事。
●方文山给周杰伦的歌词里加进了不少文化典故,这是否一种新趋势?
黄霑:当然是了,不然为什么他的唱片卖得那么好。我喜欢一个小胖子,臧天朔的《朋友》,你发达的时候不要来找我,你失业的时候需要我帮助再来找我,写出了中国人的义气,很打动我。周杰伦喜欢HIP-HOP很好,因为我们现在很洋化了,连牛肉面都要吃美国加州的牛肉面,其实我们应该吃地道的中国的牛肉面。洋化是一个过渡。
●如果让你给周杰伦写词,会怎么写?
黄霑:没想过,不知道。流行毕竟是年轻人的,你说恋爱,我的初恋离开我都50多年了,不记得了,我老了。
李白也没林夕写得多
●但你一直是很不服老的,你现在还在读大学?
黄霑:我在香港大学读流行音乐的博士,5月份拿到学位,写了15万字论文,就是讨论流行音乐和社会的关系。我发现歌词的走势其实反映了社会的心态。这段时间失恋的歌很多,你只看见歌词里都是“我多痛苦”、“我多难受”,却没看见他难受在哪个地方。其实这是人们为外遇找借口,说我还是对爱情坚贞的,对爱情是渴望的,但就是分开没到1个月就有新人了。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一个时期的流行音乐肯定反映一个时期的社会情况。
●周杰伦的流行反映什么样的社会?
黄霑: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明白现在祖国青年需要什么。从前我抓得住香港青年的心态,我那时候40岁,现在我不懂啊,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可周杰伦不仅在普通话地区火,在香港也很火啊。
黄霑:但像以前谭咏麟的疯狂没有了、张学友的疯狂没有了、梅艳芳的疯狂没有了。没有大众的支持,还是比较小众的火。现在25岁以上的人不听流行音乐了,而我们那个时候都是通杀,什么年纪的人都听我们的音乐。
●你是说流行音乐必须是大家都在听?
黄霑:不是,流行音乐本来是年轻人听的,但是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真的是什么年纪的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凡夫走卒,都在听我们的音乐,那时流行音乐真成了香港的代表,我觉得这在香港是不可能再达到了。
●你觉得那个时候就是顶峰了?
黄霑:是顶峰,现在已经下来了。那时每家吃饭的时候都开着电视,用电视下饭,可以说每个香港家庭都在听那些声音,这种现象是不能再回头的。当年我在上海看见几个不会粤语的年轻人在唱《莫妮卡》,他们不懂粤语,但是电影和音乐是他们看外面最方便最便宜的窗口,以前是通过香港才能够看到,现在不用,他们都可以出去了,可以迈过香港了。这也是香港音乐没有影响力的一个原因。
●你说香港流行音乐“下来了”,具体表现在哪些地方呢?
黄霑:生存不下去,顶峰时没想到好好培养创作人才,所以现在青黄不接得很厉害。林夕一年写五六百首歌,李白也写不了那么多,我不信林夕的才华比李白高。就算比李白高,一年这么多歌肯定有粗糙的。我不能批林夕,一批林夕别人就会觉得你是酸葡萄。李宗盛批评别人,他自己最近有什么好歌出来?李宗盛老了,我们都老了,林夕也快老了。年轻歌曲要年轻人,年轻创作人接不上来。雷颂德30多岁,红也红了10年了,后面还有什么人?顾嘉辉后面有个李宗盛,李宗盛的后面有谁?90年代的市场是周华健的,但现在他也老了,像我们这些到了60岁还在写歌的人,毛都白了还有谁听我们的?
●青黄不接是唱片公司造成的?
黄霑:是整个大气候造成的。唱片公司没好好培养,也可能是香港音乐界气数尽了。乐迷年纪越来越小,8岁、10岁已经开始去买唱片,十几岁就去追星,他们懂什么,小学都没念完,有什么眼光去看歌词好不好?别人说黎明好就黎明好,别人说郭富城好就郭富城好了,郭富城唱成什么样他不知道,只知道他长得好,舞跳得好。但他们才是每张唱片都买的顾客,唱片公司发现了这个,就投“老板”所好。“老板”是没有眼光没有耳朵的,所以就拼命包装,找几个漂亮的出来。现在香港音乐最大的问题是从一个本来听觉的媒介转换成了视觉的媒介,看歌而不是用耳朵去听歌。
●在韩国,视觉系也是作为一个音乐派别存在的。
黄霑:眼睛看的东西要比耳朵听得快,也浅很多,电脑下载的歌肯定没HIFI的好,但他们听下载就够了——标准忽然间后退了。唱片公司知道了就拼命包装,买唱片送洗头水是什么意思?唱片包装得像中秋节的月饼?现在经济又不好,老人更不买唱片了,唱片公司就更拼命包装小孩喜欢的东西。唱片卖不动就拼命接广告、电影、剪彩,唱片公司变成经纪人公司,音乐变成他们不到十分之一的工作,他们也要生存啊!李宗盛说香港唱片公司急功近利,哪个唱片公司不急功近利?老歌都出来了,没有成本啊,包装就行了嘛,周璇啊、李香兰啊,每个人都推出来了,没有老歌的怎么办?像英皇就只能拼命包装几个漂亮的妞。
去掉那个最高分
●你喜欢TWINS吗?
黄霑:当然不喜欢。她们不讨厌,也很逗,但我们要听歌。她们自己都承认唱不好,唱不好就不该出唱片,我这个老牌音乐人就这么老土。唱不好,以前哪里有机会出唱片?有些歌星,连呼吸都不懂,一唱就哮喘,要断气的样子,这种“口喘歌王”都能出唱片?不会唱就去当明星当模特嘛,为什么非要唱歌?
●现在香港还有人能唱你的歌吗?
黄霑:有啊,莫文蔚很好啊,但她也老了。现在年轻人谁要我写歌我都写,但他们都不找我,他们觉得我的词都不适合现代了,有代沟了。小孩子不懂嘛。你问一个10岁的小孩子什么是“沧海一声笑”?“沧海一声屁”他懂!他不懂你不能要求,他年纪小嘛。
●那你没想到给25岁以上的人写?
黄霑:所以我还在写啊。1980年代开始,我就觉得有些粤语歌词不通了,一度很生气。后来我觉得这是在向不好的东西投降,我技术明明比你好为什么要向你投降?所以就让人刻了一个印———“不信人间尽耳聋”。我现在有得写就写下去,拼了命写,写到没人听,写到没人要,写到死。林夕、黄伟文那样的词我也会写,但就是不肯向现实低头。
有时候听听MTV台,看见美女跳舞,每个人都在HIP-HOP,烂死了。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好的旋律,现在年轻人拿音乐来就是跳舞,那是音响不是音乐,谁还来听旋律?还有电脑下载的问题,为什么音乐界一开始不去想办法利用互联网?因为发行在黑社会手里,他们怕在网上弄出什么新花样。唱片界黑社会势力很大,当然现在他们都不用枪了。
●香港音乐的衰落也是黑势力造成的?
黄霑:香港有,但比较少。这个很难讲,黑不黑,怎么说他是黑?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太大就不好说了。
●杨受成的行贿案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他会有事吗?
黄霑:杨受成怎么可能有事,谁行贿那么笨会让你抓到证据?在香港赌钱是合法的,只要把别人请到我的赌船上来,你怎么能说别人不是真的赢了我的钱?大家都是老江湖,怎么可能让人抓到把柄?
●那你遇到过行贿改变结果的事吗?
黄霑:我发过誓不再当评委,其实我第一次遇到评选不公正是在广州。那是1984年,好像是深圳台邀请我当一个歌唱比赛的评委,在花园酒店举行的。一个叫刘欣如的女孩唱了首《生活是一首无言的歌》,唱得非常好,我给了她最高分,但最后是一个我很不看好的人得了冠军。那是我第一次回内地,不好对结果说什么,后来跟其他6个评委私下核对,发现没有一个人选这个冠军,都给了刘欣如最高分。当时我们都觉得被出卖了。
●难道那时评委给的分数都不公开?
黄霑:公开啊。你没有留意到打分是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这很不合理,有人算过,用这个办法能起到更改结果的作用。
●也就是说很难根除乐坛的腐败?
黄霑:香港可以说是灭不了音乐界的行贿受贿的。无线本来听说是该2年换一次人的,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换,或者就是改了规矩,你的任期一被限制了,什么都会麻烦一点,也可能会干净一点。
宁要小饼,不要大饼
●今年6月,翁健伟给滚石公司写了一封信,指出滚石公司不少问题,你认识翁健伟吗?
黄霑:不认识,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事情。陶喆是不是台湾的?不是向内地输出了吗?孙燕姿完全是靠台湾起来的,周杰伦也是如此,10年已经是两代了,所以不是台湾没有人,台湾很多人都在内地卖,我觉得很好。一家公司牵涉的问题很多,一个公司好不好是高层管理的原因,如果说高层失去了当年创业的眼光和奋斗,一个创作的风格和类型过了一个时期,听众会厌倦的。张学友现在唱歌不好吗?他现在是唱得最好的时期,但观众听他听得太久了,厌了,反而买一些不比他好的人来听,这个是听众永远的问题,大饼不要宁愿要小饼。
●那你怎么评价罗大佑?他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但依旧在内地四处开演唱会。
黄霑:没有新唱片出来他就完了。他到处开演唱会也很好啊,只要有听众。但创作人还是要有作品的,没有作品还是很失望。罗大佑在台上不好看,他跳舞也不好看,他必须要有作品。听他演唱会的是老年人还是青年人?
●应该说还是当年罗大佑时代的听众。
黄霑:听罗大佑的如果是老年人那就做不长久。蔡琴还是唱老歌,不过我不知道老歌能卖多少?Beyond还是唱老歌,家驹都死了10年了,10年以后还是把他的旧作品拿出来啊?吃老本怎么能吃得下去?从前你可以在内地吃老本过日子,但现在不行了。现在还唱《洪湖水,浪打浪》?这个国家就是没有音乐了嘛。再好的歌也会老!
●翁健伟提到新人很难上位,张宇一直给李宗盛抄乐谱,刘若英是给陈升当小助理,新人是不是真的很难上位?
黄霑:有才华是压不住的,世界上是没有怀才不遇的。以前罗大佑出来,李宗盛出来你就知道他会红,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看不出来谁可以红。现在北京出唱片是为了有唱片能登台,能登台就有不少收入,但就是唱片不好。我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中国没有唱片?上海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发祥地,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唱歌的也没有写歌的,但要说是真空也不完全对,晚会都有人唱歌,但就是流行的歌没有。听说北京音乐剧流行,李海鹰写了几个音乐剧好像都很流行。内地剧团多,应该音乐剧是可以流行起来的,观众还是有在剧场看戏的习惯,如果中国音乐剧能搞上去,是推进音乐的另外一条路。